第四章 星桥横过鹊飞回-《陌上花开缓缓归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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哪里有人会这样质问生还者,而且还是……我心里气极,不知哪里又来了力气,站直了身躯,扬声道:“陛下如此急着看十四死,当初为什么不一剑命中,直接将十四结果掉?!”
之前在宫内,十四心内虽有恨,却始终不曾有勇气问过他,因为这句话,是十四心内的硬伤,宛如病入沉疴,一碰就痛,且,痛不能当。十四,只能将它包裹起来,假装自个不想知道答案,假装自个已经知道答案。每一个寂静的深夜,十四只能靠想起那支插入自个胸前的长剑,才能暂且忘记他给十四种种美好的过往,才能强压下十四心头对他的思念,管住自个每一次想要冲过去揭下皇榜的小手,捆住自个数度想要回到他怀内的步履。
他见我问起,半晌,始淡淡一笑道:“戴十四,尔系朽木,朕懒得跟你罗嗦。”
我更气,眼泪竟不争气地溢出眼眶,恨声道:“陛下,也无话可说了么?!”
他挑起眉:“朕说了那么多,你可都记住过一次没有?又信过朕一次没有?”
我被他问住,一时反倒结舌。
他冷笑:“好,既然你爱听,朕今日就费心再说一次。你也给朕仔细记好了,免得到时间又来声讨朕。”
“朕当日确实想取你性命,但朕若真能下得去手,剑尖也不会偏离你心脉数寸之远。朕,自认杀人如麻,杀人无数,戴十四,你不会认为朕当日是一时失手看花了眼吧?!”
“还有,当日城破,连冷宫内的张氏,都知道苟且偷生,你戴十四可曾信过朕一分一毫?你只一心忙着求死,可曾静下心来有想过片刻,钱镠系何人?朕系何人?他可会让你只身沦陷于这深宫之内,而不闻不问,见死不救?”
“可是朕又等到了什么?朕拼死杀入内城,收复这大内,就为等着看你在这墙上给朕留几个破字?”
“什么叫‘君以缺月赠妾,寓意情之缺憾’?你就是这么理解朕给你的一颗心的?那你还回来作甚?如此薄情寡义之人,你戴十四果真菩萨心肠,要普渡天下众生?”
“什么叫‘然,妾愚钝,至死方悟’?你戴十四不悟则已,猛然一悟,连活着的人,都活活教你给气死!”
一句一句,驳得十四哑口无言,心内,百转千回,却难以为继。
十四在宫外已然听说了当日的战事,帝王为了尽快收复京师,竟然不惜只身犯险,乔装成普通将士,潜入内城,亲自于朝天门城楼上指挥杀敌。他竟是……为了十四?他给十四写这么多皇榜,竟不是为了感激十四替他救了元玟,而心生出的愧疚?
他见我发呆,脸色再一沉,厉声道:“戴十四,朕的话讲完了,你还没有告诉朕你为什么没有死?”
我有些局促地涨红了小脸,看看他,低道:“十,十四,自幼娇生惯养惯了,宫门将破之时,十四就,就拿了平日绣花的丝线和丝帛缝了一只锦囊。十四因……求死心切,竟将这锦囊中装了太多的碎石,复携了它来回奔跑于殿室之间,丝线和丝帛难以承受碎石之重,竟在针脚处裂开,而十四……尚不自知。待十四跳进渠中,锦囊浸了水,越发沉重,叫水一冲,竟全部断裂。十四只觉身子一轻,被一股急速的水流冲了下去,竟可巧被冲出宫墙,冲入护城河。水流湍急,将十四一路往下游卷去。等到十四醒来,发现自个的身子,竟挂在一棵枯死于水中的树枝间。是一家路过的逃难之人救了十四,十四,就随着他们的牛车辗转至临安暂避。”
他复嗤笑,摇头叹气:“戴十四,这天下间,也只有你能如此糟蹋自个的天资。”
言罢,大步上前,扯过我手中的卷轴,连同我背上的包袱一齐扔了老远,一把将我抱至怀内。双臂再一紧,几要将我捏碎。哑声接道:“这天地间,也只有你戴十四的脑袋里面,竟然能同时存着良莠不齐长短参差。也正因为此,朕,才能屡次于绝境处,明珠复得!朕,着实要庆幸这份良莠不齐长短参差!”
我被他一双铁臂箍得痛不能忍,忍不住嘤咛出声:“十四痛……”
他却似没听见,只低问:“十四的脸怎么了?”
我皱眉:“陛下叫人在宫内的暗渠内,铺了那那么多的荆棘,陛下还问十四。”
他不吭声,手臂却更加重了力道,仿似要将我揉入他身内。忽然,又想起什么,猛得推开我,大声向殿外道:“掩了朱门!”
我一惊,即刻张惶不已,青天白日之际,他竟然要……掩了朱门?!
门外,李裕此时不知从哪里爬出来,一面拭着老脸之上的泪,一面含泪笑道:“是是是,老奴这就遵旨。”一面说,一面向两旁的宫人急道:“一个个还磨蹭什么,还不赶紧着点呐……”
只见,两扇沉重无比华丽无比的朱门,缓缓在我与他面前合上,遮去了一地的艳阳,只留下淡淡的光亮,隔了窗纸,晕染于殿内。
他有须臾的失神,怔怔地望住我。不过片刻,即低下头,薄唇眼看就要欺上来。我尖声道:“不要――”
他生生地停住,眯起眼眸,无比危险地向我道:“为何不要?”
我吸一口气,狠下心肠嘴硬道:“十四这次回来,是为陛下治病的,是为了吴越国千千万万个百姓才回来了。十四,不想吴越国的百姓于乱世中失去一个圣君,十四,才甘愿冒着风险……揭了皇榜。既然陛下无碍,十四就要走了!”
他变了色,却依旧淡淡道:“是吗?这么说是朕会错了意,十四,只是为了国之大义,而不是为了人之私情,才回来见朕?”
我重重点头。十四此番回来,挣扎良久,十四心内,也是如此跟自己说的。
他松了我,冷道:“戴十四,尔往生入死这么多次,怎的还如此榆木不化?你竟忘了朕系何人?你既自己送上门,大义也好,私情也罢,朕今生都不会再放过你!你也别再半推半就,朕劝你,索性就从了吧。因为,你从也好,不从也罢,即便你此刻死在朕面前,朕也不会再放了你,朕已经受够了!”
我大惊,看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寝殿,再环顾四周,十四今日,果真逃不掉了。可是再回来这里,又能怎样?除了满身的伤痕,生不如死的情殇,还能有什么?
念及此处,我又不争气地湿了眼眶。因为十四自个心内知道,除了这些,还是有一些――有一些十四想抹也抹不去的东西。
即便十四如此辛苦费力地想要抹净了它,它却只有一次比一次更分明,一次比一次更鲜活。那些数不清的缱绻缠绵,心心相系的美好过往,十四每次于寂寥中想起,俱是痛不能抑。
可是十四实在学不会怎样待在他身边,才不会痛。十四之前努力了何止百次千次,最后,只剩下满身满心的伤痕。
可是眼前之人,却丝毫不管我的眼泪,一把将我打横抱起,三步并作两步走,将我抱至那张奢华宽大的龙榻之前,重重扔于锦褥之上。
我的身子,已无一丝遮拦,眼见他解了朝服,只剩下白色的里衣,还要再解。我环顾四周,不住地颤抖,也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渴望,身下,是退无可退,避无可避的天子龙榻,眼前,明明是十四心内朝思暮想之人。亦或,十四自个根本就不想再退,不想再避?
他翻身上榻,高大俊美的身躯随即覆上我的,才要俯身吻我,我心有不甘,冷不丁问道:“陛下今年的皇榜到底是如何写成的?”
他先是一愣,随之大笑道:“十四问今年的皇榜么?朕浪费了比往年多十倍的纸张也不止。朕费劲了臂力,才能辛苦写出下笔之人的羸弱之态。如今看来,朕当日所付的辛苦,都可值。十四,终于被逼得现身了!”
我懊恼悔恨难平,咬紧唇瓣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俊颜复欺了下来。
他忽然停住,正色道:“戴十四,让朕好好补偿你行吗?不要再任性了,尔这根朽木,朕着实雕得辛苦。但再辛苦,朕也认了,你也要给朕收敛些。朕,身为君王,但朕知道十四想要一个夫君,所以朕……一直在尽力做一个好夫君。”
我登时呆住,他说什么?眼泪,在眼眶中转了数转,就快要落下。
他失笑,托起我的小脸,打趣道:“十四方才不是说,自个纯粹是为了国之大义才回来,这会子又哭什麽啊?”
我抽咽着道:“陛,陛下,真的一直在尽力……做十四的夫君么?”
他笑,低头道:“是啊,十四竟不觉得么?从来没有一个女子敢这样要求朕,但朕,知道你戴十四心内所想,故,朕一直在尽力做。朕做的很辛苦,辛苦得以致于,这一生――朕只能做你戴十四一人的夫君了。若是再做了他人的,朕恐怕自个即便真是什么龙之九子转世,也消受不了。”
我嘤嘤地哭着,素手,不自觉攀上他的怀抱,那股淡淡的龙涎香,终于又回到十四的身畔,再也不是午夜梦回之后的空寂。十四,真的可以再相信他么?
我泣道:“陛下真是十四一个人的夫君么?”
他大笑:“戴十四,你真是说风就是风,说雨就是雨,朕,从未见过你这样的。朕的一句话,也能让你哭成这样。朕先前,只对你戴十四说过那么多话,你怎的就记不住?!”
我放声大哭,娇小的身躯,紧紧缠在他怀内。
十四,一个人在民间苦苦挣扎求生,设想过无数次劫后重逢之象,没有一次能猜中眼前场景。只因为他是钱镠,即便他不是君王,也不是十四所能参悟之人。
十四设想过他或许会哭,或许会狂喜,或许会对十四无限温柔,再发下什么山盟海誓。可是十四猜的,全都是错的,且错的离谱。眼前之人,对十四无比凶悍,丝毫不少于先前半分,甚至比十四未死之前还要凶。可是,为什么十四的心内……竟觉得仍有些许难舍的甜蜜?难道是十四越来越沦落了么?
可是即便如此又怎样,此生,十四与他的孽缘,自始至终纠缠不断,连阎君都为之数度让步。
他握住我的素手,摩挲着指尖处的细细薄茧,闷声道:“十四这几年是怎么活下来的,怎么还这么细皮嫩肉的?”
我小声嘟囔道:“陛下忘了么,十四天资过人,一身绝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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