跋尾-《陌上花开缓缓归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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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我出来,李裕忙上前扶我登辇,我轻轻进入车厢内,只见君王已端坐于软榻之上,一副如常的表情,望着我。发髻,仅以木簪束起,身上只有一件青色的家常袍子,却依然不减他分毫的华美气度。
甫坐定,马车即徐徐启动,车厢内,弥漫着君王身上极淡的龙涎香气,若有若无,萦绕在十四的鼻尖。
我不看他,侧过小脸,望着轩窗外的景致,夜色中,各宫各殿都已早早燃起了灯火,映着重重的宫阙,绮丽而幽深。
车辇,穿过后庭与前朝的甬道,驶过景福门,再向前驶了许久,徐徐停在通越门内。钱镠,看我一眼,也不理我,兀自下车。见他下车,驱车的锦衣军和随行的宫人,即刻跪了一地。
他挥一挥袍袖,示意众人起身,转身,忽执过我的素手,重重一扯,将我的身子扯至他跟前。未等我站稳,已拖着我向着通越门行去。这是凤凰宫与宫外相隔的最后一道宫门,出了这道宫门,即是十里长街。
守门的锦衣军看见圣驾驾临,齐齐跪迎,钱镠沉声向身后的李裕等人道:“在这候着。”两扇沉重巍峨的朱门,缓缓在面前开启,君王携了我的手,大步而出。
甫出来,十四,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。
只见火树银花一般,十里长街之上,竟布满了各色灯火,宛如银河,自九天坠落。身旁,是入夜不去的游人与商贩,粉墙细柳,宝马香车,络绎不绝。来往的行人之中,多手执一支或数支花灯,更有孩童,沿着行人间的缝隙,嬉笑穿过。真真是灯月交辉,游人如织,热闹非凡。
十四,望一眼身边的君王,至此刻,始明白他是要带十四出来,逛这杭州城内最最著名的上元灯市。
这是十四尚在闺阁中时,就最最向往的节日场景,却因了娘亲的严教,屡次不得如愿。自十四进了宫,更是彻底断了这份妄想。不曾想,君王竟于今夜,将其化为十四眼前最真实的梦境。
我再也抑不住心内的柔肠百转,一下扑进他怀内,粉拳不停捶着他坚实的身躯。他失笑,接过我的拳头,低头斥道:“戴十四,尔何时才能长进一些,朕的颜面,都被你丢尽了。”我这才抬起小脸,果然,路过的不少行人,都含笑望着我们,手中,还指指点点,似正将街市中心这一对情人的打情骂俏当作笑柄。
十四,这才呐呐地收了手,乖乖地将小手任他握着,随他信步向前行去。
但,十四很快便又恼了,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女子,莫不一一回过头来,定定地向他行注目礼,有一些,更是痴痴地尾随在十四与他的身后,不停在后指指戳戳,惊叹着眼前如谛神一般俊美无双的男儿。
而这个始作俑者,却一副天生受人仰视注目惯了的模样,淡定地只若等闲,甚至,还偶尔回身,对那些花痴一般的女子,还以温煦的笑容。他的回视与笑意,即刻,引来前后一阵一阵尖叫。
十四在旁眼巴巴地看着,到最后,实在忍无可忍,气得甩开他的手,提着裙角,笔直朝前奔去。他却并不追来,此番,君王虽是微服,街市中心,仍布满了他微服护驾的锦衣军,故,他丝毫不介意我脱离他的视线。
十四,奔了数十步,偷偷回过身来,寻他。却见他,正闲闲地立在一个摊贩前,俯身打量着什么,身旁,围了十位不止的莺莺燕燕。似,早将十四忘至九霄云外了去。
十四片刻之前的好心情,已尽数化为乌有。这个天生的惹事精,即便他隐了帝王的身份,十四即便与他只是一对民间的夫妻,十四,仍然要受这份闲气。
我委屈异常,用衣袖印一印眼角,拎着裙裾兀自向前行去。两旁的花灯,将街市,映照得犹如白昼,却比白昼更温暖更温柔三分。满眼,皆是一团一团柔美的光影,那些花灯之上,尚挂了一对一对灯谜或灯联,十四,边走边念,边走边猜,小小的青色身影愈行愈远,渐渐掩入人流中。
十四,悄悄来至一只小巧的莲花灯下,细细端详着,忽听身后有人唤我,一连唤了数声。因着人声嘈杂,十四初始并未听见,待到最后一声,十四,始慢慢回过身来。
只见,面前之人,一袭月白色衣衫,面容,清秀俊雅如初,脸上,是不能置信的惊喜,和酸楚之意。
“十四?”
十四,即刻也呆住,面前立着的,竟是阔别数载不止的小隋太医隋蘅。乍见之下,语气中,竟有了男儿的哽咽之声。
我登时变了色,一眨不眨地望着自个面前的人儿,心内,百感交集。上前数步,才要扑过去抱住他的袍袖,走到咫尺间,硬是生生地停住。
隋蘅已然伸出手臂,却接了个空,再看一眼我的身后,良久,始黯然道:“十四,是一个人来的么?圣上呢?”
十四,涨红了小脸,悄悄向后退了半步,低道:“小隋太医,一向可好么?”
隋蘅苦笑一下:“十四今后……能直呼隋蘅的名讳么?隋蘅,早就不再入侍了。”
我眼泪不争气地盈落,含泪道:“小隋太……隋蘅,钱镠,果真放了你?!十四,真怕他会……”话未讲完,十四,已泣不成声。
这许多年,十四与他一别,中间,十四经历了数次生死,此刻再见故人,怎不叫十四心内柔肠寸断。娘亲殁了,云鸢被君王遣回了乡,墨荷不知所踪,凌波师傅更似闲云野鹤一般,十四的身边,如此孤寂。
我含着眼泪,看着自个面前玉树一般的男子,当日他对十四的一番痴心,十四今生无以回报,却差点害他失了性命,还让他在宗正寺的大牢内受尽了煎熬,十四心内,一直愧疚不已。
隋蘅手中尚执了一支花灯,是小小的荷叶形状,青色的油纸,扎成荷叶田田的圆形,荷叶之上,是一盏小小的红烛,仿似含苞的芙蕖。
见我打量他手内的花灯,隋蘅即刻伸出手,将自个手内的花灯递于我,柔声道:“十四,喜欢么?”
我轻轻点头,接过。自打他向十四吐露心迹后,就再不曾尊称十四为“小主”或“娘娘”,十四,何尝看不出他喜欢这盏花灯的初衷,不觉再一次红了眼眶,低下头。
隋蘅哑声道:“十四,这些年过得好么?隋蘅听说圣上封了十四为皇后,隋蘅心内……着实为十四高兴……”才说一半,忽然,又似想起什么,急问道:“十四的虫毒好了么?去尽了么?快让隋蘅看看。”话音未落,就来握我的小手。
十四感动不已,竟忘了避忌,只呆呆地任他一只手握着,另一只手扣着我的脉息处,珠泪,如断线的珍珠般不断坠落。眼前,竟再一次浮现当日他在芍香殿冒死跳出为十四作证的场景,他为了替十四解围,甘愿冒着被杀头的风险,甘愿将其与婉容的私情公布人前,承担被人耻笑的羞辱,而每一次,十四病了,他都比十四自个还要上心。
深宫寂寞,君王即便待十四再情浓,尚有那么多嫔妃小主需要他怜惜,十四心内的孤寂,又有何人能懂得,十四,甚至不敢再提一句自个心内尚有孤寂,更遑论抱怨。
隋蘅听了半日,点头笑道:“十四的虫毒,竟去尽了?!真是太好了,隋蘅,再也毋须为此事挂怀了!”忽然,他手指复加重了力道,眼中,绽出惊喜的光芒:“十四,十四……又要做人家娘亲了,十四自个知道么?”
我不答,只痴痴地望着他。如若十四当日早一步遇见的是他,这个俊秀清雅的男儿,十四的一生,会不会能另有一种转圜?可惜,一切都不能重来,十四的身后,有霸道铁血的君王,而他的身后,也已有了婉容。除了婉容,还有君王因着私心赐予他的姬妾。
见我不答,隋蘅略红了脸,手松了我,轻道:“陛,陛下知道了么?”
我也不觉红了小脸,颔一颔首。虽然尚不足月,但十四自个就是医者,怎会不知?君王向来信不过十四自个的诊断,太医院的太医没有一日不来给十四请平安脉,生怕十四死了一样,他又怎会不知?
隋蘅低头望着我,俊颜上,仍有不能深信的恍惚,良久,才哑声道:“十四,做了人家娘亲,容颜,竟一点都不曾改变,隋蘅,却老了。”
我闻言,看向他的鬓角,果然,那里竟有了几缕早生的华发。
隋蘅见我眼中有泪,却换了正色向我道:“十四莫哭,隋蘅,一直都过得很好。倒是十四自个,要记得时常给自个调养身子,方才的脉息并不好,宫内的太医想必也说了。十四的医术远超过隋蘅,但即便华佗在世,医得了你的病,也医不了你的命。十四,不要太任性了。”
还是那股淡淡的药香,还是那样温柔无私的心性,这些年,他又经历了怎样的磨难,才会早生出这多么华发?他不说,十四,也能隐约猜得到,即便当日钱镠不曾下旨,宗正寺的刑狱们又岂会轻易放过他?
十四心内一颤,伸出素手,似想要轻触那些银丝,甫伸出,又慢慢落下。
君王的冷酷,十四不敢僭越,若眼前这副场景让他见了,恐隋蘅再有十条命,也不够他杀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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